从我记事起，母亲从来没有唱过歌｜周静

liukang20244个月前 (05-07)吃瓜科普400

带孩子的洗衣妇（油画）奥诺雷·杜米埃[法]

一九九八年夏秋之交，阴雨接连下了二十几天才放晴。断流多年的西辽河躁动不安，河水暴升，总算有一日冲破了堤堰，向下流奔涌而去。

暴走的洪水冲刷过郊野，直奔我的家园科左后旗向阳乡，却在二道壕村北十余里开外，被一道高高的大壕拦住去路。洪水在壕下日夜吼怒。

我和母亲在一个晴朗的上午，走上这道危如累卵的大壕。久雨往后，太阳反常晃眼，在宽广的水面上刺出道道白光。水浪自远处翻腾而来，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，猪羊的残骸，以及许多浮沫，拍击着壕坡。不时有几团土块被卷走，瞬间失了踪迹。

壕上挤满了人，十里八乡赶来援助的，挑土，灌沙袋，下木桩。我的父亲也在这里，他是村支书，安排抗洪，吃住在帐子里，现已半个月没回家了。

壕这边，大片的庄稼兀自成长，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黏稠的清甜气味，夹杂着一丝水腥气。玉米已结出穗子，顶上倒垂着一绺紫红的缨，像女孩子高高扎起的马尾辫。一些边角地也被勤劳的农民用犁豁开，随意种上了蓖麻和荞麦。在这片盛产高粱和玉米的土地上，荒芜与粗悍横生，连风和沙都是硬硬的。

我的牙又疼了，这次再也无法忍受，而母亲的牙疼也已忍了好久。以往咱们能够搭村里的轿车去镇里，可眼下发了洪水，村里的男人们都在大壕上修堤筑坝，无车可搭。在又一个不眠之夜往后，母亲决议，带我步行去三十多里之外的金宝屯镇，找牙医吕大夫。

母亲的脚步没有一刻逗留，眼睛也并不向别处看。我跟着母亲在大壕上走了良久，又走过一道长长的铁路桥。两个多小时后，走进了镇里。

咱们找到吕大夫的诊所，一个女护士说：“吕大夫有事走了，下午再来吧。”

我和母亲在诊所门口徜徉。母亲脸上看不出表情，一向淡淡的。太阳现已转到头顶，时近中午了。“闺女，饿了吗？”母亲轻声问我。我摇摇头。口腔最里边的那颗立世牙又在捣乱了，连带着半边脸也胀热起来。我斜坐在一棵树下，又困又累，很快睡着了。

正模模糊糊做梦呢，一只手把我推醒。我昂首一看，母亲不知何时买了一块面包，塞到我手里。我掰下一半来递给母亲，母亲摇头说：“我不饿。”

我不太敢细看母亲的脸。这半年多来，她状况一向欠好。不过四十岁出面，额上已有了皱纹，脸色也越来越差。最令我惧怕的是，她越来越不爱说话了，总是怅怅的。我不敢说出我的忧虑，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敏捷瘦弱下去。

其实不必问我也知道，母亲全部的心思都源于父亲。那个从前呵护她心爱她给她遮风挡雨的男人，居然给了她最大的风雨。他们两个人不管多么气愤，不会对骂，也不会骂旁人，只会争辩，但那种压抑更令人苦楚。

我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惶惶不可终日，心里时而愤慨如火，时而哀痛神伤，时而巴望摆脱。有时一个人在家听歌，把音量调到最大，听得泪如泉涌。然后在面临母亲时，把这些心情都埋葬在心底，脸上尽量做出全部如常的姿态。

总算有一天，在他俩又一次产生争持时，我遽然迸发，把手边一个新买的圆镜子狠狠地砸在地上。听到镜片碎裂的脆响，还有我尖叫的哭声，他俩面面相觑。从这天起，母亲就特别注意，不在我面前表达心情，把全部的苦埋藏在心里。她的脸色愈加青黄，夜里的叹息声也更多了。

不久后产生了一件事，愈加剧了我的忧虑。那天早上母亲出去喂猪，久久不见回来，我便出门寻觅。猪圈门锁着，食槽空着，猪们见到我来，嘶叫着冲到门前撅起嘴要吃的。宅院里空空荡荡，母亲去哪了？

角门开着，我走出宅院。门前不远的十字路口上，母亲孤零零地站着，拎着猪食桶茫然四顾，不知道站了多久。

我急忙走过去，问：“妈，你这是要去哪？”母亲回头疑问地看着我，目光迷离，似是不认识我相同。我一手接过猪食桶，一手拉住母亲的臂膀，走回了家。

我的心怦怦直跳。我把母亲带到炕上坐下，告知她别动，然后从速出去将猪食倒进槽子，喂完了猪。当我洗洁净手回到屋里时，母亲端端正正地坐在炕沿上，入迷地望向窗外，目光空蒙，像是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当地。

“东方红，太阳升，我国出了个……”母亲遽然大声唱起歌来，身体一前一后地晃悠着。那声响如此突兀，猝不及防，吓得我呆若木鸡。

“我唱得好听吗？你快说说，我唱得好听吗？”母亲晃悠着，直愣愣地问。

从我记事起，母亲从来没有唱过歌。她是多么腼腆的人啊！她怎样或许在他人面前歌唱呢？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，连大声说话她都会脸红。但我父亲不相同，父亲性情外向，喜好许多，拉二胡、唱京剧、编顺口溜都不在话下。他俩性情截然相反。

“好听，好听！”我匆忙容许。母亲的脸泛起潮红，显露浅笑，目光却愈加怅惘。我扶着她，她依从地躺在炕上，不再说话。

小镇的午后烦闷得令人昏昏欲睡，偶然有几辆车从诊所门前驶过，扬起一地尘土。在等了四个多小时后，吕大夫总算姗姗而来。

吕大夫先给我打了麻药，拔掉了那颗折磨了我一个多月的立世牙，然后给母亲查看，发现居然有三颗牙齿出了缺点。他和母亲商议，假如不拔牙，能够用药治疗，但需求来回跑三四次，而成果也并不确保完全彻底治愈，有或许到最终仍是得拔掉；假如现在拔，再镶牙，则少跑三四次。母亲当即决议三颗牙齿全拔。

“叮当”一声，吕大夫把我的那颗立世牙扔进小瓷碗，笑着说，“看看孩子的牙，晶莹剔透，便是美观，年纪大了牙都欠美观了。”母亲可贵地也跟着笑了。

折腾了一天，母亲和我都十分疲倦，靠一丝精气神支撑着往回走。好在走到一半时，一辆拉饲料的四轮拖拉机通过，捎了我和母亲一程。赶到太阳落山之前，我俩总算回到了家。

一进院门，母亲看到菜园里新长出来的小白菜有点晒蔫了，便引井抽水。压满一桶水后，母亲的神态又陷入了茫然。她看着我说：“闺女，妈拔牙了，不能拎重东西，你来浇吧。”我容许一声，拎起水桶，一瓢一瓢地浇起来。六十多平方米的小白菜地，我接连拎了十几桶水，感觉牙洞里隐隐作痛，但心里幸亏不已。

当我浇完最终一瓢，拎着空桶走过来时，母亲本来呆呆地坐在垄上，这时她如同遽然清醒过来，一会儿站起来，脸涨得通红。她使劲地拽着我的臂膀，急迫地问：“闺女，你不是也拔牙了吗？妈咋这么模糊啊，妈只想到自己拔牙了。你咋不告知妈呢？你咋不告知妈呢！”她再也按捺不住，忽地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脸，指缝间扑簌簌流下泪来。

落日的余晖照进小院，像有一只温暖的手，抚摸着痛哭的母亲和她十八岁的孩子。傍晚的村庄安静如常，炊烟袅袅升起。

村北十几里外，回旋扭转多天的洪水正逐渐退去。日子好像回到了往日。

作者：周静

修改：谢娟

责任修改：舒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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